摸秋

秋刚跨过门槛，感觉才照了一次面，似乎一转脸，就成了渐去的背影。秋已一天天地深起来，不知不觉中中秋都快要到了。在渐浓的秋意里，我有时会想起老家“摸秋”这件事来。

“摸秋”在我们那里由来已久，这是一个美好的风俗，是谓偷瓜送子是也。参加活动者，一定是要好的邻居，且家中有儿有女才行。偷瓜之事，只有在中秋的夜晚方可行之。将偷来的瓜用毛笔画上白白胖胖娃娃的面目，再用一节长约五寸的竹管插入冬瓜腹内，外面露出一寸左右，顺着竹管往冬瓜腹内灌水，直到灌满为止。然后，悄悄地潜入主人房中，将“冬瓜娃娃”面朝天藏在被窝里。待到深夜主人赏完月进房睡觉时，一手将被子拉开，“冬瓜娃娃”一个翻身，水便顺着竹管流了出来，就像小孩子尿床一样。主人知道是恶作剧，心里却是高兴的，他们十分感谢邻居的关心。当然，丢了冬瓜的那家人，次日清晨就会出来骂园。据说，骂园骂得越是凶，得瓜娃娃的人家将来生的娃娃就越是健旺。所以，得“娃娃”的人家听到那些叫骂声，并不觉得难过，反而非常高兴。被送子的主人，第二年如果真的生儿育女，便要儿女拜那些“送子”的人为干爹、干妈。

为什么会有这种风俗呢？书上说，瓜为男子性器的象征，一经接触，即可怀孕生子。还有的书上说，瓜形似女阴，腹内多子，偷来之后，仿小儿形状，衣之以衣，绘以眉目，送给人家就能生孩子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为那些婚后久未生子的人家送去的美好祝愿，让他们早得贵子。

小时候常听奶奶讲，我就是中秋之夜被几个摸秋人送来的。奶奶讲得很神，说我一进门就会哭了呢。她说：

“那年的中秋，月亮又大又亮，把什么都照得银白银白的。可那是什么鬼年月呀，种在地里的庄稼就是不长，一年忙下来，连个肚圆也混不上。你爹你娘累了一天，也没心赏月。一回到房里，就听到你爹惊喜的叫声，那个冬瓜娃娃把你娘刚换上的衣裳淋了个透湿。你娘想你都想疯了，可那个年月，什么也没有，真要生个娃娃，用什么东西才能喂活呢？你赖着不肯来，也是对的。可你很后还是来了。奶奶一直想要一个胖孙子呀，天天望天天盼，你不好意思让奶奶每天巴望着，于是你就来了。你真是奶奶的小乖乖。

“原来呀，那瓜是你的来顺干爹还有秋仪干娘送来的。他们早就瞅好了瞎子家的那个冬瓜。这个瞎子呀，结了这么大的冬瓜也舍不得吃，说是要留种的。她发现瓜不在了，她的那个骂，真是惊了天地了！要不是摸秋，谁经得了她这种骂呢。来顺他们也真行，偏偏动了瞎子家的东西。”

奶奶讲的那个瞎子我现在还记得。说她是瞎子，其实并不真瞎，她只是眼睛老是眯缝成一条线。瞎子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厉害，平时遇上个七七八八的事谁不让她三分呢？我们小孩子都怕她，连大人哄孩子时也说，再哭，瞎子来了，那孩子果真吓得不敢再哭了。我具体也说不上瞎子有什么坏得见不得人的事，只知道摸秋一般都是从村子里很坏的人家开始，可她家哪些地方坏呢？又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楚。要以奶奶说的，那我岂不是瞎子家的那个留着做种的冬瓜了么？为此，我对瞎子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亲近。

中秋偷瓜送子的风俗到我记事后基本就没有了，没有就没有了，好像也没听说过哪家想孩子而不得的。倒是实行了计划生育后，那些动不动就怀上的人家发了愁：生吧，犯了*的法；不生吧，孩子来了，打掉太可惜。

偷瓜送子的事没了，风俗就有了一些变化，摸秋倒成了一个“小偷”的节日。中秋之夜，吃过了月饼，大人们赏着月色，孩子们趁着皓月当空，半夜三更去摘人家的瓜果。第二天还可以在被摘人家面前显摆。被摸的人家不仅不在意，有时还用逗笑的口吻说：我家那个很大的你没摘到，你们真没有用。这是我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事。我们一群孩子中，摸秋本事很大的要数二鬼了，他瘦瘦的，任你把瓜果藏得有多隐蔽，他都能把很大很好的那个摸走。他天生就有“偷”的本领。我们这些孩子会趁这个小偷的节日，来好好地饱饱口福。

这些都是从前的俗事了。现在不要说做，就是想，一年也就这么想一回。现在在乡下，许多老事，许多风俗好像没用了似的，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习俗，也只空留下一个形式，内容已经剩下得不多。中秋这个节就是这样。

中秋节是传统佳节，中秋的月饼，中秋的月，这些自然是少不掉的。现在商家绝不放过赚钱的机会，眼睛早瞄准了中秋的圆月，他们把中秋闹腾得够呛，原本普通的月饼，不知添加了什么龙肉或是仙丹，愣炒得爆出了天价。对于这样的月饼，我向来不敢问津，总以为那已不是月饼，倒像是从地宫里挖出的古董。中秋赏桂，当今又为一些文人雅士热络起来，他们常把赏桂之事弄到名胜和风景里去。那里自然有美酒又有美人。热闹是热闹了，可我觉得，这样的赏桂，大概诗词唱和的雅事也少了吧，至多也就是谁的酒兴高起来后，即兴吟两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拉倒。既然是中秋，月饼、明月，我当然是要吃要看的，就是月下赏桂这样的雅事，我也会站在楼下那几株桂花下细品细赏一番，而且也能做出很文的样子，用手扇扇那浓得化不开的香气。等赏完了桂，夜色也就深了，那时该是我睡觉的时候了。中秋赏月的事，到此也就差不多了。

人长大了，再是盼望着的事情，真到了跟前，也不容易弄得轰轰烈烈。相反，反而会平淡得让人生疑：这就是日思夜盼的那个事么？于是失望会涌上来。可要怎样的热闹才是对的呢？我也不知道。就拿正迎面走来的中秋来说，我们顶多是为迎接它而颠着忙着，可它真正到了，我们又能有什么好激动的呢？现在，老家的人已不玩摸秋这一类古老的习俗了，年轻一点的人，根本就不知乡间曾有过这么一个风俗。当然，摸秋这风俗有与没有，对人们并没有什么妨碍，只是我对它们还是有些怀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