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生活了三年。至今想起,那应该是我至今为止很为快乐的时光。我这样说,我的哥哥姐姐们肯定不同意。然而当时,以我六七岁的智力,的确感受不到他们所说的苦,只懂得自己的乐。
一进腊月,银白色的北方山村,便热闹起来。这种热闹,一直延续到大年三十。因为,村子里要一家接一家地杀年猪,那是农家一年中的大事。每天,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总是弥漫着煮猪肉的香气,丝丝缕缕,很近,也很远。
然而,在杀年猪的当日,人们却不吃猪肉。不是不想吃,而是舍不得。分割好的猪肉,大都放到雪堆里冻起来,或用盐巴腌起来,那是一家人转年一年中的油腥。猪下水因不易储藏,便成了一家人在杀年猪当日及大年夜的盛宴。说是盛宴,也不能敞开肚皮吃。一付猪下水毕竟有限,更何况要从中留下“足够”的年货呢。
那时节,日子虽然艰难,可再穷的人家,在开春之际也要抓只小猪娃,劁(音qiāo,即割去牲畜的生殖器。据说唯如此,猪才能长得肥且嫩)了后养起来。一年四季,家里的老人孩子天天捋猪菜,女人则用谷秕糠麸拌着猪菜给猪做饭。那时,没有现如今加了添加剂的猪饲料,即便猪们想吃,也绝不可能。因此,与眼下相较,当时的猪肉绝对的绿色环保。然而,那时的人们更喜欢肥肉,因为平日里太缺油腥。可那时的猪,基本清一色的瘦肉型,而如今,我们想要瘦肉型的猪却不得,只有借助瘦肉精的帮忙。唉,生活啊,为什么总是这么扭巴。
杀猪在山村里不是一件小事,那是孩子们年关的盼头,是转年一家人全年的荤腥,是村子里一次兴师动众的集体行动,更是全村人的娱乐总动员。
从抓猪到杀猪,少说也要四五个人。吃过早饭,几个杀猪的人跳进猪圈,七手八脚地把猪摁倒,用绳子捆住猪的四蹄,将猪抬到院子里,并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案板上。伴随着猪的嚎叫声,村子吹响了娱乐集结号,整个村子热闹了起来。
人说吃肉容易杀猪难,这话不是白说。从那几个杀猪的人跳进猪圈的那刻起,猪便知道大祸临头了。于是,野性发作,拼命挣扎。常常,抓猪人或被弄得两手猪屎,或被撞倒在满是猪粪的猪圈里。这无疑给看热闹的人增添了许多可以期盼的噱头,村子里一片的欢声一片的喜气。
杀猪不仅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一个村子里,也就那么几个会杀猪的,人们尊称他们“杀猪匠”,语气里带着一份敬重。
待那已挣扎得没了力气的猪被抬上案板,操刀的杀猪匠和听他支使的三四个帮手,已成了这个场子里的绝对主角。猪的身边,一口大锅内是快要烧沸了的水。杀猪匠很是威严地轻咳一声,又稳又准地将锋利的刀捅向猪的喉咙。一声惨叫,绛红色的猪血喷涌而出,并流进早已准备好的盆中。尔后,这些猪血会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在餐桌上并大受欢迎。
猪血流尽,杀猪匠试过大锅里的水温后,指挥几个帮手将猪缓缓地放进热水锅里。这是个给猪彻底洗热水,不,洗沸水澡的过程。只有认真地完成这一过程,才能把猪身上的毛退干净。用这种方式给猪退毛,稍不认真,就退不干净。我曾见过另一位聪明杀猪匠的表演:他在猪后蹄一侧切开一个小口,然后从切口处猛劲吹气,直到把猪肚子吹得鼓起来,然后,用绳将切口扎紧,并用棒子敲打猪肚子,再用刀给洗过沸水澡的猪刮毛,只一会功夫,猪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收拾完猪毛,杀猪匠挥刀为猪开膛破肚,猪的心、肝、肺等下水被扔进地上的盆里。接下来,便是大卸八块。新鲜的猪肉被分割成一方方的放在大盆里。这一年,一家人的杀年猪大戏中的男人戏,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厨房里的女人戏便粉墨登场。
北方的杀猪菜颇具特色。首先,要把猪头猪肉猪大骨以及猪下水,放在一口直径有一米多的大铁锅里与花椒大料陈皮葱姜蒜等香料一起煮,直到煮得熟烂。煮肉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漂散得远且诱人。很具特色的,是猪血肠的制作。
杀 猪时,用一个放有细盐及清水的盆接猪血。据说,这样新鲜猪血就不会凝成血块。将清洗干净的猪小肠的一端用绳子系紧,将经调过味的猪血从猪小肠的另一端经漏斗灌入,每隔一段,用绳子扎一个扣,便形成一段一段的猪血肠。
将制作好的猪血肠放入煮肉的大铁锅内,煮到“响边儿”时,用针随意在猪血肠上扎“眼”,以判断是否可以起锅。这可是考验厨师水平的活儿:煮老了,猪血不滑嫩;煮嫩了,则咬不动猪小肠。
用那煮肉汤做火锅底料,猪肉片、酸菜丝、猪血肠、茗粉条等,就成了这火锅中的内容。
那时节,条件不好,所谓火锅,就是那只硕大的铁锅。将一大铁锅的菜煮好后,一盆盆地端上去。吃完了,喝完了,那只硕大的铁锅里,则是满满的一锅等待清洗的碗。而那些个碗,花色各异,那是东家两只西家三只借来的。
记忆中,三年的乡下生活,我家杀了四头猪。*一年杀猪,血气方刚的大哥自荐屠夫。那猪太不配合,大哥一刀下去,杀在猪的屁股上,那猪蹭的一下,蹿了出去。杀猪变成了追猪,场面蔚为壮观。当猪再次躺在案板上,大哥几刀下去,猪终于停止了挣扎。然而,那猪杀得实在不漂亮,猪与大哥及他的帮手们展开搏斗,猪血四溅,弄得大哥极其狼狈,但场面极具娱乐性。将肉切开,看不见有一块猪肉是白色的,本来就不多的肥肉,全被猪血染红了。杀猪宰屁股,捅的不是地方。大哥由此一战成名。
有了*一次不成功的经验,大哥这才晓得“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何等重要。通过学习,他终于成为在村子里小有名气的杀猪能手。不仅能杀猪,还能劁猪。那可是个技术活,虽说属于兽医行当,可地位也不比赤脚医生差多少。
而今一回北方,朋友们多以杀猪菜招待我。当然,是在阔气得有些不真实的酒店里。餐具菜品与当年相比,不知精致了多少倍,可就是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