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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入梦来

来源: 中东文学网 时间:2021-07-01

夜雨入梦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迷上了夜半听雨。尤其是半夜一觉醒来,乍听到窗外雨声依稀,这一夜我便再难入眠了。

这雨动静不宜大,不要咚咚有声的连阴天雨,更别说狂风暴雨的惊人阵势了。连绵雨声有点吵,主要是让人烦,让人愁。风雨交加时,彻天彻地的,满世界的响,混成一片,将人整个压迫笼罩,还让人怎么抽耳去听?如果是这种雨,我便一个翻身,继续睡梦了。当然,如果这雨毛毛如舞,细至无声,也就无所谓听了。

这雨很好是夜半潜入,将我从梦中唤醒。这时候满世界静悄悄的,雨声便极清晰。听,它淅淅沥沥,沙沙沙沙,轻轻的、匀匀的、疏疏的,清清的,一派平和温柔的样子。雨之沙沙沙沙,不是打在别处的回响,定是起于树叶上。我平时也不注意窗外长了什么树种,这一时刻,我总是愿意幻想所听到的便是雨打芭蕉、雨打梧桐的声音。

我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里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雨声沙沙,直打在我的心上。这一时刻,我仿佛丧失了存在感,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与雨声同一存在,就这样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直到感觉两颊凉凉的,分明有东西在流淌,这才将我惊过来。原来,听着沙沙的雨声,在毫不觉间,我流泪了。这一时间里的感觉我很清楚,我并无委屈冤枉,也不觉伤感惆怅,心里很是平静,所以有泪溢出眼际时,竟一点也没有察觉。现在,泪水还在不断溢出,凉凉的淌过两颊,落在我头部两边的枕间。这泪水分明是从我的眼眶溢出,在我的两颊流淌,但却好像与我毫无相干,仿佛全是它自己发动,自己进行的事情。所以我才毫无预知,也没有什么感觉,这让我甚是诧异吃惊,这是我从没遇到过的。

我知道,我这一刻的流泪并非自己想哭,它完全是我身体里下意识自己的原因,自发的行为。所以,我不曾预知,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另一面,我却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一些意识在消解,在融化,这便是我多年来为自己竭力构建的心理防线和为自己强制打造的坚强神经,它们仿佛是一种坚硬的外壳,是我行走世界所依赖的东西。带着这套东西上路行走,我深感沉重,感觉很累,常常让我身心俱疲,每欲卸却而不能。而现在,客观地,在我完全无预期不经意间,这一目的竟这样地达到了。在这一时刻,我的神经彻底松懈,心理完全坦然,于是,便发生了一种彻底的宣泄,完全的释放。

我这是哭鼻子了吗?这可不像我啊,我本是厌恨哭鼻水流的。我父亲就说:“好汉眼里火星子溅,怂汉眼里尿水子流!”我是特别信奉父亲这话的,特别是作为堂堂男儿,不是应该流血不流泪吗?

有一次,我看到二爸将他家老五捆在院墙外的槐树上用腰带抽打。我那五弟嚎叫连天地,嘴里直呼:三哥——,三哥——。看着这情景,我大受刺激。我深替五弟为耻,恨他的软骨头,鄙视他的怂样。你这样空喊三哥,三哥就能救你吗?何况三哥又在哪里呢?

这种恨压在心里甚至让我走向极端,很后借一次机会将它撒在我家三弟身上。

那一次,是我替父亲放一天羊。三弟硬要跟我去,他是嘴馋了,想跟我去吃煮玉米。

到中午时,放羊人要赶羊下沟饮水,趁这个时间歇息一会儿。春夏秋季,日子长了,他们会午歇一两个小时。夏秋季歇息时,有玉米南瓜红薯可吃。放羊人吃队里的时鲜瓜豆,是不算偷的,只是不能拿回家。

歇中午的地方不远处就是生产队的坝,下沟时我顺便在坝里掰了玉米。羊喝过了水,我把它们赶到一处石崖下,让三弟看守着。我便自顾去煮玉米,因不得在野外风地里烧火的要领,烟熏火燎地费了老大功夫,终于煮熟了。待我抬头喊三弟时,竟发现羊群跑了一大半。大概是三弟玩误了,或是羊们欺他小,有馋羊带了部分羊硬是溜走了,奔向了附近的玉米坝。不让羊吃庄稼是放羊人起码的责任,如果偏巧被人发现,再反映到队里,父亲就要挨批评,还要扣工分。我简直被气疯了,把羊追回来后,随把三弟狠狠打了一顿。本来打两下我也就消气了,不料他竟嚎哇哭叫的,连声呼叫爸呀妈呀。我一下子心里添了火,昏了头,便狠劲地揍他。他这样喊叫,即使我想起我那五弟呼叫三哥的情景,直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分明是触及了我心里的痛点。是啊,我就恨这种软骨头怂样。在这种四野无人的沟里,你喊爸叫妈的,他们那听到来救你吗?!这真是既怂又蠢,他越是这样喊叫,我便越是狠劲打他。

我那可怜的三弟,说起来他也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呀!他那时毕竟年幼,又没有对付馋羊的经验。很明显,问题只在我身上,分明是我的心病被触发了,于是我发起昏来,走向极端。而我那三弟呢,竟是糊里糊涂撞在了我的枪口上,无端端地充当了我的出气筒。三伯年幼,我这为哥的既带他出来,自当于他担一份责任,正该好好保护他。而现在呢,却正是我在伤害着他,对他施以如此毒手!

多年后我向三弟提起了这件事,本是要向他表达歉意。不料他竟完全忘记了,这真让我尴尬无地。

这魔症心态让我对别人狠,也对自己狠。

听母亲说,我小时候太倔,死牛顶墙。每挨打时,都是不哭不叫,不躲不避,就死顶在那里,直到他们打不下去了。母亲笑着说,我的傻儿呀,你不会跑吗?你一跑,我们也就消气了。我也像三弟一样,母亲说的这些,也全都不记得了。

我为什么不跑掉呢?我鄙笑三弟和五弟蠢,那么,我这种死顶不也是蠢吗?

我这种要强死顶就是男儿气概吗?如果真是这样,则在我的身上分明有些过了。现在,我对性别文化关于男儿气概的种种规定多少有些怀疑了。正像女人将她们的高跟鞋情结当作自我意识一样,对象性地,在男人这方面也一定有这种病态的自我意识吧。帝王们争居红尘世界的顶端,则自要承受高处不胜寒的代价。男人们要维护自己男权社会的权力,自必承受尴尬勉强的非常之累。

窗外雨声沙沙,正像洒在我的心头。这一时刻,我感觉正似有清泉漫过我的心头,它柔柔地抚摸着,浸润着,洗涤着,融化了我心头的硬壳,冲走了我心头的尘垢。

这雨声又似送来微风,正习习地从我的脊椎里穿过。我的身体恰似被浮了起来,感觉脊椎里正有僵硬的东西在消融,有沉浊的东西在掉落。

我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了。

这是一场洗礼,夜雨落在了我的心头,穿过了我的血管,穿过了我的脊管,贯通了我的全身,很后从我的眼睛里出来。

现在,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空灵之境,嫣然处子之身。这夜雨仿佛打通了我,使我身心和谐,灵肉统一,而归于本我。

夜雨沙沙,今夕何夕?

2019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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