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汾阳人，若把家乡风俗与邻近几个县市作比较，民间除了烹饪技术相当考究外，还有一样，就是以茶待客，且人人都爱喝茶(时至八十年代初，文水、交城人多喝白开水或加些橘子粉之类，基本不喝茶)。
四十多年前，茶叶只有去副食果品公司门市才能买到。常见的品种无非是砖茶、圪枝茶，花茶算是奢侈品了。大概一九八五年吧，东正街钟楼底街口开了家“保大长”茶庄(原来的保大长义记茶庄是民国年间由平遥人董川训开办，汾阳太和桥南口东是分号)，市面上茶的品种才开始丰富起来。
提及品茶，当然离不开茶具。记得儿时(一九七三年左右)，去百货公司连暖水瓶都稀缺难买，哪还有铝壶之类热水器。汾阳人家灶台拐角大多置有一把铁皮爨子(也有紫铜皮的)①，爨子容积一般约两升。有客至，往灶火里一插，推拉几下风箱，水十来分钟便沸腾了，着实方便。至于分茶用具倒是差不多，大部分人家用的是卤壶，手上端的茶杯可就五花八门了。当时，离我家不远处有家旧货业(现市工会址)。我可能与文物有些缘吧，路过多进去浏览一番。门市的墙壁上挂满了字画与前朝衣饰品，货架上、橱窗中摆着琳琅满目的掸瓶、瓷罐、瓷盘、瓷碗。那五彩的、青花的因精致而吸引人，但有些看着很笨重，内带斑纹的黑碗也陈列其中，当时并不知道这黑碗为何物。
后来搬到西关南门外，离家两百多米是座砖瓦窑。从清明至初秋，民工们每天在坡上取土，所以常有盘、碗、铜镜出土，偶尔见过几次。听他们讲，那些碗叫油滴碗、狗舔碗、兔毫碗(这些便是旧货业门市中陈列的那些带纹黑碗，当时并不值钱)因是墓中之物，所以小孩们总是躲得远远地看，谁会想到它们是宋代斗茶*茶具呢。
前几天品茗夜读，偶然看到宋徽宗赵佶的《大观茶论》。文章把斗茶细分为二十个步骤，其中关于盏的论述曰:“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焕发茶采色也。底必差深而微宽。底深，则茶宜立而易于取乳，宽则运筅旋彻，不碍击拂。然须度茶之多少，用盏之大小。盏高茶少，则掩蔽茶色，茶多盏小，则受汤不尽。盏惟热，则茶发立耐久。"于是查相关资料，惊讶的发现，玉毫一词指的就是本地多出土的"兔毫碗"(建盏)。基于以上论述，我又对油滴碗、狗舔碗进行了查阅。原来油滴碗是宋金时期，狗舔碗为元代的茶具。这一发现足以证明很晚在北宋，汾阳人已久谙斗茶，而且用的茶具更是建窑珍品。
假如上述茶与盏的论断还不能令人信服，请君来读苏东坡在《送南屏谦师》曰：“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忽惊午盏兔毛斑，打作春瓮鹅儿酒。天台乳花世不见，玉川风腋今安有。先生有意续茶经，会使老谦名不朽。"或读杨万里《以六一泉煮双井茶》曰:“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兔毫霜。细参六一泉中味，故有涪翁句子香。日铸建溪当退舍，落霞秋水梦还乡。何时归上滕王阁，自看风炉自煮尝。"之说，再读北宋蔡襄《茶录》载：“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糒之久，热难冷，很为妥用，出他处者皆不及也。”因兔毫釉、油滴釉是窑变，使用过程中胎釉释放二价铁离子，可吸附水中氯离子，净化水质，充分达到品茶效果与有限的软滑甘甜口感。以上都是宋代斗茶大咖对茶与盏的描述。几十年过去了，不知城中古玩市场这类盏多不多？
谈到乡俗，人们习惯把明代两王府搬出来说事，好像茶叶也是皇室带到汾阳的。就从前诸多出土的兔毫盏、油滴盏、狗舔盏来看，至少在北宋，汾阳人的茶文化早已高大尚了。庸人夜来乱读，佐以诸多见闻，胡乱中又将家乡斗茶史向前推了近四百年。回想近代，邑人牛允宽更将茶叶(皮货)生意做到恰克图、莫斯科。茶缘足令汾阳人骄傲了。
夏夜在小区中闲坐，门前的老翁悠闲的听着晋剧呷着香茶，我问他饮茶史有多久了？他答道:“具体记不清了，是爷爷教会品茶的，反正领供应粮那会儿，虽吃半饱依然有此习惯，干活累了解乏！”
我也是嗜茶者，不禁想说：汾阳斗茶史够久、够远了。茶香在平淡的生活中浸润，茶文化随着岁月自然传承。今宵夜读，饮茶神清无寐，够写一笔了。
注:①爨子(汆子)，细圆柱形热水器。
作者简介：张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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