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秀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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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来城里复查身体,跟我一起住了一段时间,看着她沉疴渐去、精神旺相的状态,我挺开心的。毕竟乡下待习惯了,我留她不住,上车的时候,母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知道那是惦记那片菜园子了。
园子不大,原是亲戚家撂荒了的野地。母亲说不种了可惜,于是临冬时节,带领我们开辟得平平整整,就是农村人说的“窝冬地”。来年东风动时,冰雪渐醒,附近有泉有溪,带点儿灰色的泥土,一经雨水润泽,就变得特别松软。拿大伯的话说,我们三个“上前线”,母亲给我们搞后勤。这块地儿就是母亲的“封邑”嘛,提供给我们很多果蔬,厨房变得丰富了,这日子就有意思了。
母亲不违农时,翻地碎土,手提肩掮的铺了粪,买了菜苗、菜籽,精细播植了露天的蔬菜。这块地也不负苦心,菜瓜的茁壮让人感到欣慰;西红柿争相开了花;还有豆角,很快就抽了长长的蔓儿,母亲用竹子搭架,不久它会攀升上去,长成一道道蓊蓊郁郁的“墙”。至于大葱,我们用的还是汉代的垄作法,就是挖两尺见深的沟来播种,土翻到另一侧,葱茎每长到半拃长的时候,再把土培上去,只留葱叶在外边,如此反复,这样种的葱,会长得很壮,吃不完的用土深埋,过完隆冬就会长出浅黄色的“羊角葱”,当市场上炒到十几元一斤时,我们却安心的享受这舌尖上的美味。
由于种了好多种菜,成熟和采摘的时候就变得忙碌。今天摘了辣椒,过两天黄瓜又长大了;不到一个星期,豆角就要掐一遍;西红柿临近成熟的时候,就要掐掉一些触着果实的叶子,防止长斑痕;茼蒿很好是掐了嫩尖儿吃,过几天又会长出偏枝。农历五到七月,菜园收获满满,一些送人,一些阴干,腌制的搁在母亲的坛坛罐罐里,到冬天还能吃上自家的菜,这是很骄傲的一件事。
记得有次去朋友家做客,他们把黄瓜切成小小的菜丁,盛在小小的碟子里,小心翼翼的用筷子头拨一下,夹一下,放在嘴边嘬嘬巴巴,细细品味珍馐佳肴一般。我没有被优雅的吃相感染,心想,自己种菜果真是一百二十分的正确呀!
吃的方面,由于父亲母亲都是从农业社过来的人,他们喜欢买点荞麦、豆子、玉米之类的杂粮,时不时给大家打打牙祭。自家的西红柿成熟后,母亲做成西红柿酱,和着杂粮一起吃,起初会很不习惯,慢慢就觉得别有一番味道。母亲做的一手好酸菜,不管是种的菜还是野菜,经了她的手,都酸而不过,久而不化,邻居们要做酸菜,总来家里要点原浆作发酵的引子。母亲能把川芎做的比小香芹还好吃:洗净,切末,再磕入鸡蛋,加少许盐搅匀,待炒锅里油热后再倒入、翻炒,到凝固成小块就可以起锅了,这就是川芎炒蛋,也可以加水煮成汤食用,鸡蛋和川芎叶子的味道融合后非常鲜美。川芎茎叶割一茬,根部就不断的萌发扩张,不久又会长出一片葱茏。我家的菜园里有几株川芎,这应该是特别稀罕的。
自从四年前母亲得病以来,我们决定将离家很近的一块地保留下来种麦种油菜籽,其他的种树种药材,这样粮油无忧,药材三年左右收一次,也能换点儿经济,而且即便是麦黄时节,我们还有工夫打理这个园子。父亲在公勤恪,离家又远,我常会凑周末和假期给母亲帮忙,带了草帽,扛着锄头,背上背篼,穿上老布鞋,这行头就是正经八百的农汉了。而大部分劳作,就是“与天斗、与地斗、与鸟兽斗”的“战役”。
如果小暑、大暑、立秋这些节气雨水不足的话,土地会被晒得发烫、皲裂,菜叶容易焦干,花蕾缺水就会凋零,这就需要人工浇水了。
园子附近有细流徐来,泉水清冽。陆放翁说得好,“农勤处处筑陂塘”,我们挖了个池塘用来灌溉。挑水上园,一株株的浇灌,菜秧遇泉水,水渗地而有声,贪婪犹饿儿吮甘乳也,那种欣慰油然而生。起初攘臂而上,兴致极大,左一瓢,右一瓢,一担水须臾而尽,思想这满地菜禾,在我的照看下定能梳活精神,翌日必然青青亭亭,欣欣向荣。但大热天的,体力之功哪堪反复长久呢!上下不过几担水,便觉股酸气促,汗流如豆。劳动中深感菜农不易,然而一想到来日瓜果满筐的丰收景象,却也乐在其中。
如果说干旱尚能自救,那冰雹就让人束手无策了。前年接近立秋的时候,一天黑云沉沉逼来,紧接着蚕豆大小的冰粒一阵噼噼啪啪,菜园里的植物一片残颓,豆架被敲打的七零八落,地膜稀巴烂。母亲颇为悽惘惋惜,我们只好补种了一些晚熟的菜果,饭桌上的单调可想而知,母亲不得不去市场上斤斤两两盘问,角儿八分计较,菜市场的东西得来容易,却被千百人挑来拣去,哪有带着绒刺、挑着露水那么可爱!
出于健康吃菜,我们就自制一些“农药”。杀草比较容易,除了反复锄垦、水溽和地膜捂,日常的洗涤剂掺水也能奏效。杀虫我们是下了功夫的,比如把韭菜捣烂取汁,大蒜泥加水浸泡,再经煮沸,冷却过滤后喷洒,蚜虫和红蜘蛛就无法藏身了。家里有几株花椒树,煮花椒水是不错的选择。也可以煮红辣椒水,这个方法是从林清玄先生的文章里学来的,不过林老的办法虽然管用,但对辣椒有“特殊感情”的这一家子,未免太奢侈,那么还有两个零成本的“土方子”,一是煮狗尾巴草,这种野草遍地都是,据说连泡带煮折腾一回,滤掉渣,水里含有跟杀虫药相同的化学成分,自然有很好的效果;二是洒草木灰,农村的灶台里炕眼里应有尽有,可以趁着晨露大面积洒下,沾湿后附着在地表,不仅能杀虫,还可以当肥料。这些跟现代科技没甚关系的老办法,相较于农药,似乎是庾弓蓬矢之于长空大雕,但试了几次,竟抵御了菜园里的虫害,偶尔会看到菜叶上的虫眼儿,但我们吃的踏实,也有成就感。
村庄坐落在水木清华的混交林畔,但现在人烟辽落,种好庄稼成了一件难事,我们用各种办法对付鸟兽这些不速之客。比如用软金属丝扎个圈,两头分别固定在蒿柴上,旁边洒些菜末粮食,山鸡觅食的时候,头被卡在金属圈里,越挣扎越紧,只有被下锅的命运了。在地鼠洞口安装上弓箭,竹箭头朝下,箭尾的石头和土里的机关相连,只要它一触动,石头会掉落,迅速将箭头深深地推入土中,这家伙就一命呜呼了……
其实农业的历史,也就是一部改造和利用自然的历史。若得淡泊,说的禅意一点,人和动物争食,也算一种平衡吧。种菜以来,这些“保卫战”常有,我们不为失去的那部分菜而烦恼,却为井臼躬操赢得一次次收获而满足。
有人将田园搬到了阳台,那狭促的空间,是决对不能和菜园提并论的。而这半亩田园,不仅仅是口腹之奉。
母亲年过半百,尚不至头童齿豁,自认为没跳广场舞的潜质,有一块田地能让她行走在缭垣幽静的山乡路上,身心有了聊赖,我们就少了些泣杖之心;有一块田园能把家人拢在一块儿,便增添了如许温暖,所以母亲提出要开地的时候,我就应允了她“形式上的请求”。不忍母亲独自抵挡农活,通常去单位之前,我们就去园里陪母亲摘菜,无意识的这里瞅瞅那里也瞅瞅,就是不肯离开,一直延磨到很后一趟班车。我住的小城离家三十公里,虽不算远别,但有了母亲,有了菜园,契阔有期,就足以慰藉那点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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